## 漆光千年
中国人向来是善于将实用之物化为艺术的。漆器便是明证。那些黑红相间的器皿,初看不过是日用之物,细观之下,却分明是流淌千年的文明血脉。
展览馆的灯光刻意调得昏暗。玻璃柜中的漆器却因此显得格外明亮,仿佛自带一层幽光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组战国时期的耳杯,通体漆黑,只在边缘处描着一圈朱红纹饰。那红色历经两千余年,依然鲜艳如初,不知是何等颜料,竟能敌得过时间的消磨。杯身线条流畅,毫无多余装饰,却自有一种庄重典雅的气度。我想象着当年的贵族手持此杯饮酒的情形,大约连酒浆也会因此显得贵重几分。
转过一个拐角,唐代的漆器忽然换了风貌。金银平脱的工艺使漆器表面出现了繁复华丽的图案。一只葵花形漆盒尤为夺目,盒盖上用金箔贴出缠枝花纹,中间嵌着珍珠和玛瑙。这般奢华,倒很符合我对盛唐的想象。盒内残留着些许脂粉痕迹,想必曾是某位贵妇的妆奁。千年过去,美人早已化为尘土,这漆盒却保存至今,不知是幸还是不幸。
宋人审美与唐人迥异。展出的几件宋代漆器,造型简练,色泽温润。一件葵瓣式漆盘吸引了我。盘身呈六瓣花形,内外皆髹朱漆,不加任何纹饰。那红色不似战国漆器的浓烈,而是含蓄内敛的暗红,像是褪了色的晚霞。盘底有"温州张家造"的针划款识,字迹纤细如发。宋代手工业之发达,由此可窥一斑。
明清漆器展区最为热闹。一件雕填漆的屏风前围满了观众。屏风共十二扇,黑漆为地,上面用彩漆雕出楼阁人物、山水树木。细看之下,连窗棂的纹路、树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。这般精工细作,不知耗费了多少匠人心血。旁边一件清代的多宝格更是令人叹为观止。这件用来陈列古玩的架子,通体采用百宝嵌工艺,螺钿、象牙、玉石、珊瑚等材料镶嵌出花鸟图案,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。这般穷工极巧,已近乎炫技,却也不得不承认其技艺之精湛。
最令我驻足良久的,却是一件毫不起眼的汉代漆匕。匕身细长,黑漆已经斑驳,露出下面的木胎。匕柄上刻着两个小字:"宜酒"。想来是主人随手刻下的。这两个字穿越两千年时光,忽然让这件器物有了温度。我仿佛看见一个汉代人正用这漆匕搅动酒浆,或许还在与友人谈笑。所有那些华丽的漆器都在展示技艺与财富,唯有这件朴素的漆匕,让我看见了真实的生活痕迹。
展厅尽头设有一个互动区,几位观众正在体验漆器制作。他们笨拙地拿着漆刷,在指导老师的帮助下往木胎上涂漆。大漆黏稠,不易涂匀,不一会儿就有人手上沾了漆,引起一阵惊呼。漆液接触空气后会引发皮肤过敏,起疹红肿,这是漆工必须经历的"漆咬"。看着这些体验者手忙脚乱的样子,我不禁想起古籍中记载的古代漆工,他们常年与漆为伴,双手溃烂是常事。那些精美绝伦的漆器背后,是多少匠人的血泪与坚持。
走出展厅时,天色已晚。路灯亮起,现代都市的霓虹开始闪烁。回望展览馆,那些漆器依然静静地躺在玻璃柜中,继续着它们千年的沉默。从祭祀礼器到宫廷珍玩,从文人雅物到民间用品,漆器始终伴随着中华文明的发展。它们不似青铜器那般庄重,不似瓷器那般素雅,却以独特的温润光泽,记录着中国人对美的追求与生活的智慧。
漆之为物,刚固似金,温润如玉。这或许正是中国文化的某种隐喻——表面柔和,内里坚韧。那些漆器上的划痕与磨损,不是岁月的摧残,而是时光的加冕。











